許多中國人都沒有正式的宗教信仰,既不是佛教徒,也不是道教徒,也不是基督教徒,但極少有中國人不信仰先聖孔子,不信守孝道的,孔子的儒學及其提倡的孝道構成了中國傳統道德的基礎,但在共產黨占領的太行山區,這一切都成了他們竭力摧毀的對象。
讓我過目難忘的一個例子是,據雷震遠神父回憶,呂正操部占領安國不久,他曾參加一個共產黨全面攻擊孔子的大會,當地縣民也有許多參加。當共產黨狂號怒吼的時候,聽眾們都心驚膽戰地靜坐不動。主要講演人是一個弩著眼睛的年輕人,顯然他是個老資格的共產黨員。
「中國要滅亡了」!他喊著說:「中國成為帝國主義者的俎上肉,中國已經被洋鬼子榨取枯竭了,現在日本小鬼子就在這裡用槍炮飛機炸彈轟轟地殺害我們!中國何以這樣衰弱呢?我可以告訴你們原因!那全因為中國人追隨孔子,而孔子的思想是落伍的。他不像今日共產黨那樣眼光遠大和前進。儒學已經使中國人成為奴隸,在近代世界裡把他們束縛在舊的思想上面。共產主義是今天的進步思想。它可以把你們從奴隸狀態下解放出來。它可以使你們在近代世界裡更有權勢更受尊重,因為近代世界只尊重權勢和力量!」他毫無倦容地講下去,一直在申述著一個主題:孔子是一個不合時代的反動者,中國如果打敗日本,必須拋棄孔子的主張和理想。
會議結束時,他要求每個人高呼口號:「打倒孔子!打倒大漢奸孔子」!聽眾們都怒不可遏,更感氣憤的是他們無力可施。辱罵污衊這位聖人真不是一件容易事。口號梗在喉間無法喊出。人們在畏懼懲罰之下勉強服從──但喊出的聲音並不是共產黨所希望的狂呼怒吼。那位青年共產黨員抑制住怒容,但也無計可施。喊聲雖僅是約略可辨,但人民總算是服從命令了。
還有一次,雷震遠神父騎著腳踏車從博野縣的一個村莊到縣城裡去。當他走近縣城時,看到前面有一群人,他認為那也許是個集日。但那天並不是集日,這群人的集聚好像是有椿大事發生。他聽到鑼鼓喧天,喇叭聲震耳,一群人的行列浩浩蕩蕩地在大街上擺開。許多小孩子領在隊前,舉著繡有共產黨標語的旗幟。雷震遠神父從車上跳下,雜在人群之內依在一堵牆前面看看有什麼事發生。行列走到盡頭,一位二十幾歲的婦人跳上一個凳子上向觀眾們高聲演講。她不時地咬牙切齒,握著拳頭,撒著滿口村言,披頭散髮地咒罵指控她婆母的各種邪惡和無禮行動。那位老婆母頭上帶著一頂尖帽子,對牆壁蹲伏著,羞愧得不敢抬頭。
那是一個下午的時光,太陽從槐樹照射下來,微風吹動樹葉,樹影在地面上零亂地動搖著。在炎熱夏季天氣裡的觀眾,都靜悄悄地一聲不發,那位年輕女人的粗糙聲浪,暴烈地衝破寂靜的空氣,正像用利斧砍木一樣地刺耳。雷震遠神父看一看臨近觀眾的眼色,大家都在憐憫那位老太婆,鄙視那位年輕的媳婦。
雷震遠神父當下心想,中國家庭生活並不永遠美滿,這倒不是什麼祕密;家庭生活之不美滿正如生命本身之不美滿一樣。中國像所有文明國家一樣,有一句俗語,不要在大庭廣眾下洗髒布(意即家醜不可外揚)。不過中國人比西洋人更能細心地遵守這項習俗。對一個中國人來說,在大庭廣眾下污辱他的家庭乃是一件極不道德的事。他一面想著這句話,一面驚愕地搖著頭,想不到在這個禮教統治的小地方竟會發生這種事情。
驟然,這位媳婦停止住她的激昂演說。她向那些鑼鼓手發了幾句命令,並對遊行領隊人點頭打個招呼。一個面目猙獰的年輕小伙子昂首闊步地走到老太婆前面,命令她站起來繼續往前走。老太婆掙扎著站起來,還想掩住羞臉,他不耐煩地推了她一下,她跌了下去,再勉強站起來。他下令鑼鼓手和舉旗幟的人們重新整隊。鑼鼓號角齊鳴,大隊開始再向前行進,那位可憐的老太婆還帶著尖帽子,一蹶一點地跟在後面。她的媳婦在後面押隊,再開始破口大罵。村民散散落落地跟在最後,都露出悻悻的面容。
這樣的事以前在當地從未發生過,後來雷震遠神父曾向人打聽這件事發生的緣起。原來,這位老太婆是在她媳婦成為共產黨後的犧牲者,她只有接受這種公開的凌辱,否則便要被處死。這位媳婦是要以此表現出她從舊日尊敬家庭長輩的傳統習慣中的「解放」。
當雷震遠神父憤懣不平地正要踏上腳踏車走開時,他發覺一位老年人正在注視著他。他們眼光碰到一起時都覺得局促不安。老人把眼光轉向下看,一面撂著頷下的白鬍子。他搖著頭,深深嘆了一口氣,再看了雷震遠神父一眼,好像是在自怨自艾:「沒有道德了──完啦──全完啦──道德全沒有了。道德淪喪時,什麼事就都完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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